第二话 雨宫时雨

由美子和荣那没待多久就结伴离开了,咖啡厅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窗外不绝于耳的雨声,以及千寻姐清洗杯盘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。

夏树的兼职时间还没结束,她正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,擦拭着一张张被擦得锃亮的木桌。我百无聊赖地用小勺搅动着杯中早已凉透的拿铁,看着上面的拉花慢慢散开,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奶白色。

「这雨……好像越下越大了啊。」我望着窗外,街灯的光线在雨幕中都变得朦胧起来。

完蛋了,早上看天气预报说只是阵雨,就把雨伞留在玄关了。

「是啊,」千寻姐从吧台后探出头,有些担忧地看着我,「小郁没带伞吗?」

我尴尬地点了点头。

「等会儿让夏树送你吧,她也快下班了。」千寻姐温柔地提议。

「好……」

就在这时,吧台上千寻姐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。我无意中瞥了一眼,只见千寻姐拿起手机,脸上一贯温柔的笑意凝固了一瞬。她迅速地回复了什么,然后抬头,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正在擦桌子的夏树。

两人之间没有言语,只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示意。

下一秒,夏树夸张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将抹布往吧台上一丢。

「啊——累死我了!千寻姐,等我送完这单就准备打烊吧!」

「好,辛苦了。」千寻姐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。

夏树拎起千寻姐准备好的包裹,走到我身边,揉了揉我的头发。「小郁,雨停之前不许乱跑哦,乖乖在这里等。知道吗?」

「嗯,知道了。路上小心。」

「好~」

她对我挥了挥手,转身快步走出了咖啡厅。风铃发出的声响,很快就被愈发喧嚣的雨声所吞没。

不知为何,我总觉得刚才夏树的眼神里,闪过一丝与她那副疲惫模样不符的、某种截然不同的情绪。那是一种……我无法形容的,刀锋般的锐利感。

但大概,也只是我的错觉吧。

又在店里待了十几分钟,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。看着千寻姐已经开始做打烊前的准备工作,我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打扰下去。

「千寻姐,我还是先走了。」我站起身,下定决心。

「哎?可是雨还这么大……」

「没关系,从后巷跑快点的话,到车站也就几分钟!」我拿起书包,挡在头顶,对她露出一个「请放心」的笑容。

「那……路上千万要小心。」

「好的!」

我推开Komorebi温暖的木门,冰冷的、裹挟着湿气的风立刻灌满了我的肺。我缩了缩脖子,一头扎进了滂沱的雨中。

后巷比临街的道路要昏暗得多,只有一盏老旧的壁灯在头顶散发着昏黄的光。雨水顺着墙壁和各种管道流下,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,脚下的积水一踩就是一个水花。空气里弥漫着垃圾桶和潮湿尘土混合在一起的、算不上好闻的味道。

我用书包护着头,几乎是小跑着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。

就在即将穿过巷子,看到另一头街口的灯光时,我被脚边的一个黑影绊了一下,险些摔倒。

「呜哇!」

我踉跄了几步才站稳,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去。

那是什么?被人丢弃的大件垃圾吗?

借着昏暗的灯光,我勉强能看清那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。在一堆黑色的垃圾袋旁边,那团影子显得并不突兀。

可那片在黑暗中依然能分辨出的、独特的银灰色,却让我的心脏猛地一跳。

那如同月光融化后凝固而成的发丝,即使被雨水打湿、黏成一缕一缕,也绝不会认错。

是雨宫时雨。

我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靠近。她背靠着湿冷的墙壁,整个人缩成一团,宽大的外套上沾满了泥水和某种暗红色的、黏稠的液体。

是颜料吗?还是……
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
「雨、雨宫同学?」我试探着开口,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,「你……没事吧?」

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不足道,仿佛一出口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。

那个蜷缩的身影似乎没有听到,依旧一动不动。

难道……已经昏过去了?
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正当我鼓起勇气,准备再上前一步确认她的状况时,那片银灰色的发丝下,一双眼睛缓缓地抬了起来。

那是一双剔透的、近乎无机质的浅蓝色瞳孔。在后巷昏黄的灯光下,它们像两块被打磨光滑的雨后天空的碎片,清晰地映出了我惊慌失措的脸。

她看着我,嘴唇翕动,发出了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。

「……抱。」

「……欸?」

我怀疑自己听错了。在这种状况下,她说的……是「抱」吗?拥抱的那个「抱」?

没等我混乱的大脑处理完这个信息,雨宫时雨已经用尽最后的力气,支撑着墙壁站了起来,然后——向前一步,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我的身上。

「呜哇!」

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撞得向后退了一步,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。
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湿气的体温瞬间透过我薄薄的校服衬衫传来。她的身体冷得不像话,仿佛不是淋了雨,而是刚从冰柜里出来一样。怀里很轻,骨骼纤细,像个精致的人偶。

我的鼻腔里充斥着雨水、金属和……一丝无法忽视的、甜腥的铁锈味。

是血的味道。

这个认知让我浑身一僵。

这个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。很快,她便失去了所有力气,身体一软,顺着我的胳膊向下滑去。我手忙脚乱地抱住她,才没让她直接摔在满是积水的地上。

怎么办?

我该怎么办?

报警?还是叫救护车?

可是……看着她这副样子,我脑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尖叫着说「不行」。直觉告诉我,把她交给那些穿着制服的大人们,会引发更加无法预料的、更加麻烦的事情。

怀里的身体又冷又轻,均匀的呼吸拂在我的颈窝,证明她只是失去了意识。

我看着她那张在雨水中显得格外苍白脆弱的脸,想起了她在走廊里那个孤独的背影,想起了我们之间那个短暂而冰冷的拥抱。

最终,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。

我咬了咬牙,将她的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,用尽全身的力气,半拖半抱地支撑着她,一步一步,走出了这条幽暗的巷子。

回到我的单身公寓时,我几乎已经虚脱。

我将雨宫时雨安置在我小小的单人床上,她湿透的衣服在地板和床单上留下了一大片水渍。我顾不上这些,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医药箱。

借着台灯的光,我才看清她外套上的那道口子,里面的衬衫也被划破了,伤口在她的左臂上,不算太深,但仍在往外渗着血。万幸的是,似乎没有伤到骨头。

我用温水和毛巾,小心翼翼地为她清洗伤口,然后用酒精棉球消毒。整个过程中,她都安静地躺着,眉头紧蹙,似乎在睡梦中也忍受着痛苦。

处理好伤口后,看着她那一身湿透的校服,我又犯了难。总不能让她就这样睡一夜吧。

犹豫再三,我还是找了一件我最大的、宽松的纯棉T恤,红着脸,动作笨拙地帮她换下了湿衣服。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瘦削,皮肤上除了手臂的伤口,还有一些旧的、已经褪色的淤青。

是经常……和人打架吗?

我把换下来的、带着血渍的校服藏进洗衣篮的最深处,然后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了一床被子,作为自己今晚的容身之所。

熄了灯,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。

窗外的雨声依旧没有停歇,像是这个城市永不停歇的叹息。我躺在地板上,毫无睡意,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。

床上,雨宫时雨的呼吸声平稳而轻微。

她到底是谁?今天下午还好端端地在学校,为什么晚上就会满身是伤地倒在小巷里?

无数个问题在我脑中盘旋,但没有一个有答案。

我只是做了一件出格的事,将一个巨大的、名为「非日常」的谜团,捡回了自己这个小小的、平凡的世界里。

不安和一丝隐秘的兴奋交织在一起,让我的心脏怦怦直跳。

……

第二天,我是被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的、刺眼的阳光弄醒的。

雨停了。

我猛地从地板上坐起来,第一眼就投向那张小床。

床上空空如也。

我冲过去,床铺冰冷,已经没有一丝余温,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。

但是,我借给她穿的那件白色T恤,被整整齐齐地叠好,放在枕头边。而在T恤上,还压着一张从我的便签本上撕下来的纸条。

纸条上是一行算不上工整,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字。

——谢谢。

没有署名,也不需要署名。

我捏着那张单薄的纸条,愣愣地站在床边,阳光将房间里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。

昨晚的一切,都不是梦。

雨宫时雨。

我咀嚼着这个名字。心脏剧烈地跳动,一种冷静而狂热的感情涌来:属于我的「非日常」已经掀开了序幕。
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