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话 拥抱你的世界

我在冰冷的雨中,到底行走了多久?

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。直到雨势渐歇,我才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雨棚下,停住了麻木的脚步。

冰冷的雨水让我浑身湿透,却也让我在混乱中,得到了一丝诡异的清醒。

夜风吹过,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泥土气息,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。我抱着胳膊,看着地面上倒映着城市霓虹的水洼,脑海里只剩下两个选项,像天平的两端,不断摇摆。

回去吧。

一个声音在说。

回到夏树身边,回到温暖的Komorebi,回到那个平凡但安稳的世界。只要点点头,睡一觉,明天醒来,一切都会变回原来的样子。雨宫时雨,怪异,秘密组织……所有这些都会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噩梦,被清理得干干净净。

我将重新拥抱我的「日常」。

可是……

另一个声音,在我的心脏深处,微弱但执着地响起。

那份被抹消的记忆里,包含着雨宫时雨为我挡下危险的背影。包含着她在我掌心下,那一下又一下,温热的、证明着「生命」的跳动。如果接受了「清除」,就等于我亲手否定了这一切。否定了她的存在,背叛了她与我共度的短暂时光。

还有夏树。我已经知道了她为保护我而背负的使命,便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。我不想永远躲在夏树为我构建的虚假的和平中,让她一个人承受危险。

那样的我,还是我吗?

那个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感到厌倦,渴望着有什么能打破这片死水的我,在潜意识里,不就是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个「非日常」的到来吗?

现在,「非日常」真的来了,以一种远超我想象的、残酷而危险的姿态。而我,却要因为恐惧而狼狈地逃回那个我曾经想要逃离的壳里去吗?

我缓缓地抬起头,看向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澈的夜空。我做出了决定。

也许这是一个无比愚蠢、无比不自量力的决定,但这是我第一次,不被任何人裹挟,不为任何事妥协,完全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。

我要去寻找雨宫时雨。我想要再见到她一面,也想要向夏树证明我任性的决心。

可是,要去哪里找?这个城市这么大,我甚至没有她的联系方式。

我拼命地回忆着所有关于她的细节。夏树的话在我耳边响起——「她是组织最强的『武器』」「危险本来就是她吸引过来的」。

她今晚的离开,不仅仅是因为听到了我和夏树的对话而伤心。

她是为了去解决那个「危险」的源头。

也许在她看来,只要解决了那个潜在的强大怪异——也就是她这次转学过来的任务目标——组织就没有理由再来纠缠我,我就可以安全地回到我的世界。

她是在用她的方式,保护我。

这个认知像一把利刃,刺得我心脏生疼。

必须找到她!

可我该去哪?哪里才会有「怪异」?

我想起了那个袭击我的黑影,想起了它出现时那股阴冷、不祥的气息。一个地方,从我的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——城东的废弃工业区。那里早已荒废,我小时候曾因为试胆大会去过一次,至今还记得那片区域里那种独特的、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死寂感。

如果说这个城市里有适合怪物滋生的地方,那一定就是那里。

这只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直觉。但我此刻,只能相信我的直觉。

我从公交站台跑了出来,拦下了一辆深夜仍在营运的出租车,报出了那个几乎快要被人遗忘的地名。

越是靠近工业区,周围就越是荒凉。当我在路口下车时,眼前只剩下沉默伫立在夜色中的、一座座巨大工厂的黑色剪影,像蛰伏的钢铁巨兽。

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,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、像是臭氧般的焦糊味。

我顺着那股味道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工业区深处走去。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,但我咬着牙,一步也没有停下。

终于,在一座锈迹斑斑的、门窗都已破损的仓库前,我停下了脚步。

仓库的深处,正闪烁着非同寻常的、忽明忽暗的诡异光芒,还伴随着一阵阵低沉的、令人牙酸的嗡鸣声。

就是这里。

我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绕到仓库的侧面,从一扇破裂的窗户缝隙,向里望去。

然后,我看到了。

看到了我这一生,都注定无法忘记的景象。

仓库中央,一个由无数块破碎镜片和扭曲暗影组成的、不断变换着形态的巨大怪物,正发散着不祥的光芒。而在它的对面,那个娇小的银发身影,正手持一把闪烁着金属寒光的、不知从何而来的长刃,与之对峙着。

雨宫时雨。

她身上的校服已经破烂不堪,甚至皮肤都已经破损,露出底下闪着金属光泽的、遍布着复杂线路的义肢。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,每一次挥刀,都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。

但那个怪物更加诡异。它没有实体,每一次攻击都会被镜面折射、被暗影吞噬。而那些镜面中,映出的全都是雨宫时雨自己伤痕累累、眼神空洞的倒影。

这是一场苦战。

雨宫时雨在战斗,也在被自己的倒影所攻击。她像一部被设定好程序的、精准的杀戮机器,不知疲倦,不知疼痛。

我看着她浴血奋战的身影,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,痛到无法呼吸。

这就是……她的世界。

这就是夏树拼了命也想让我远离的世界。

就在我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失神的瞬间,怪物发出了一声尖啸,无数道暗影触手猛地射出。雨宫时雨躲闪不及,被其中一道狠狠地抽中,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,向我这个方向飞了过来!

「砰!」

她重重地摔在了离我藏身的窗户不到五米远的地上,发出了金属撞击水泥地的沉闷声响。

而那个怪物,那无数面扭曲的镜片,缓缓地转向了我这个方向。

其中的一块镜片,清晰地映出了我那张写满了恐惧与惊惶的脸。

我被发现了。

我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,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,让我浑身动弹不得。

那怪物扭曲的镜面中,映出了成百上千个我。每一个倒影脸上的表情,都因为镜面的凹凸而显得格外诡异。暗影触须像闻到血腥味的蛇群,嘶吼着向我涌来!

结束了。

就在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的瞬间,一道银色的身影,带着决绝的、仿佛要燃烧自己一切的气势,重新挡在了我的面前。

是雨宫时雨。

她用那把长刃狠狠插进地面,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、破损不堪的身体,张开了双臂,用自己那算不上宽阔的后背,为我筑起了一道脆弱却坚定的防线。

「……快……跑……」

从她喉咙里,挤出了破碎的、不成调的音节。

我看着她单薄的、在怪物巨大的阴影下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碎的背影,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。

跑?

我怎么可能跑?

我怎么可能再一次,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了保护我而遍体鳞伤?

「不……」我哭着摇头,想要上前,双腿却不听使唤。

暗影触须已经近在咫尺,带着死亡的气息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
「——轰!」

仓库二楼的一整面墙壁,伴随着巨大的爆破声,轰然炸裂!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漫天烟尘中一跃而下,稳稳地落在了我和雨宫时雨的身前。

她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、便于行动的黑色作战服,手中握着两把闪烁着橙色光芒的短刀。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上,此刻写满了焦急与怒火。

「小郁,趴下!」

是夏树。

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,话音未落,整个人已经像一支出弦的箭,迎着那狰狞的怪物冲了上去!

她的动作,和雨宫时雨的精准冷酷完全不同。那是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、如同火焰般炽热爆裂的战斗方式。她像一团燃烧的旋风,手中的双刀划出绚烂的轨迹,将袭来的暗影触须尽数斩断、蒸发。

原来……这就是夏树的另一面。

我所不知道的、属于「里世界」的、真正的此花夏树。

被夏树的突入争取了宝贵的时间,雨宫时雨也重新站了起来,拖着受伤的身体,从另一个方向对怪物发起了攻击。

她们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,却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
一个如冰,一个似火。

一个冷静地寻找着怪物的核心,一个则狂风暴雨般地进行着压制。

我呆呆地跪坐在原地,看着眼前这场如同神话般的战斗,看着我的两位朋友,为了保护我,正与来自噩梦深渊的怪物搏命。

我什么都做不了。

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伴随着一声响彻天地的哀鸣,那巨大的怪物终于在冰与火的交击中,被彻底净化,化为点点星光,消散在了空气中。

战斗,结束了。

雨宫时雨手中的长刃化为粒子消失,她再也支撑不住,身体一软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
夏树也扔掉了手中的短刀,她喘着粗气,浑身是汗,快步向我跑来。

她在我面前蹲下,捧着我的脸,仔细地检查着,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:「你有没有受伤?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危险?你为什么会在这里!」

一连串的质问,带着她毫不掩饰的关心。

我摇了摇头,越过她的肩膀,望向倒在不远处、一动不动的雨宫时雨。

「我……我不能丢下她不管,」我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,「而且……我也想告诉你,我也可以……」

夏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眼神复杂。她沉默了很久,最终,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。

……

再次醒来时,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纯白色的、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。不是医院,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未来感。

我坐起身,发现夏树就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。她已经换回了校服,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。

而另一边,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,躺着雨宫时雨。

她闭着眼睛,身上连接着许多我看不懂的仪器。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,正在为她更换破损的、露出内部精密机械结构的左臂。

我悄悄下床,走到她的床边。

她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,但胸口,依然有平稳的起伏。

「她没事,」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是千寻姐,「只是能量耗尽,加上外部组件损伤严重,需要一点时间修复。」

「千寻姐……」

「夏树都告诉我了。」千寻姐扶了扶眼镜,看着我,「你做了一个……很傻,也很勇敢的决定,小郁。」

我低下头,没有说话。

这时,夏树也醒了。她看到我站在雨宫的床边,眼神闪烁了一下,最终还是走了过来。

「组织那边……」她低声说,「我会去交涉。清除记忆的事……我会想办法阻止。」

我惊讶地看着她。

她避开了我的视线,只是看着沉睡的雨宫,脸上露出一种无奈又认命的苦笑。「反正……已经把你牵扯进来了。现在再想把你推出去,也晚了。真是……败给你了。」

这算是……她对我选择的妥协吗?

我伸出手,轻轻地握住了雨宫时雨那只完好的、冰冷的右手。

然后,一只温暖的手,覆在了我的手背上。

是夏树。

她没有再试图将我拉开,只是和我一起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

我转过头,看着她。她也正看着我,眼神里有歉意,有担忧,有无奈,但更多的,是一种失而复得的、小心翼翼的珍视。

窗外,持续了数日的阴雨,不知何时已经停歇。破晓的阳光,正穿透云层,为这个纯白色的房间,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。

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。

不知道我们三人会走向何方。

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未知与危险,而我依然是那个手无寸铁的、平凡的普通人。

但我知道,我再也无法放开这两只手了。

一只冰冷,一只温暖。

它们是我拼了命也想要握住的、我所选择的、崭新的世界。
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