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《理想国》中有关艺术的论述

《理想国》以关于“正义”的讨论开篇。第一次出现有关诗歌和诗人的内容是在谈论“正义的城邦”中,由朴素的城邦转为奢华的城邦时,所增加的“并非自然欲求所需要的”职业中的一种。但在此处并未详细展开。

在第二卷末尾,柏拉图开始了对诗歌的正式讨论。柏拉图首先讨论了诗歌在教育城邦保卫者时的作用。诗歌教育或文艺教育是教育的两个部分之一,并且是所有教育的开端,因此有必要对教育的诗歌建立一套“针对虚构故事作者的审查制度”。审查的原则是,作为城邦保卫者教育的诗歌的内容必须不能讲述谎言,要将神描述为“善”的事物的创造者,而非一切的创造者,同时不能将神描述为欺骗者或变化的魔术师。这一要求是出于维护城邦保卫者的品质的目的。城邦保卫者需要有正直、勇敢、善良的品质,因此要对他们接触到的诗歌加以限制,避免他们接触到包含欺骗、神之间的争斗之类的内容。此时,对于诗歌审查的原则,更多是出于教育的意义考量,不能算得上可以广泛适用的评价标准。

在确立原则之后,在第三卷中,基于审查的原则,柏拉图提出了对城邦保卫者进行教育的诗歌应有的主题和风格。为了使城邦保卫者具有勇敢、克制的品质,诗歌的主题不能描绘冥界的恐怖、英雄的放纵和爱财,并进一步,禁止描绘神的恶行的诗歌。在诗歌的风格方面。基于完美城邦的单一性的原则,一个人只能扮演一个角色,这就禁止了模仿的风格,因为模仿者可以同时模仿善人与恶人。因此,被允许的风格只有叙述,或是由正直善良的人模仿美德行为。

此处论说的对诗歌和文学教育的要求仍旧是优先考虑教育意义的。而之后对于音乐教育的要求,相比于对诗歌教育的要求,就原文论述的形式而言,虽然其出发点仍是教育意义的,但其适用范围已经扩大了。首先,在曲调的要求上,为了维持勇敢和克制,只有成功而自由的和不幸而节制的两种曲调被允许。其次,在节奏的要求上,由于节奏和曲调受制于词语,而词语取决于灵魂的特质,因此正当、高贵的灵魂应当带来简单优雅的节奏。此时,对于音乐教育讨论,已经不仅局限于对城邦保卫者的教育意义上,而且这同时也是对“贪奢的城邦”的“净化”,也就是说,这里关于音乐教育的讨论的适用范围可以扩大到整个城邦,或者一般意义上的审美评价。

由此,柏拉图将从音乐教育中得出的结论推广到一切艺术领域。一切“具有创造性的有益的技艺”都充满了“优雅与和谐”,因为优雅与和谐源于“善和美德”,并且与他们相似。音乐的目的是“对美的爱”,这种爱是真正的爱,是有节制的、和谐的爱。由于艺术可以和灵魂共鸣,所以好的艺术教育是必要的,它能够让人“拥有真正的鉴赏力”,成就其“高贵与善良”。

第三卷中关于音乐和艺术的论说到此结束。柏拉图从对城邦保卫者的教育出发,不断扩大涉及的对象和范围,最终给出了一般性的对于艺术的评判标准。在柏拉图看来,好的艺术应当出自“善”,充满“优雅与和谐”,并且是有节制的。其中涉及到一个重要的概念——“善”的概念——在此处并没有详细说明。参照之后的第六卷中柏拉图对“善”的论述,此处的“善”的含义更接近于“真理”或“美德”。因此,在柏拉图的观念中,好的艺术要表现诚实、勇敢、善良、节制等诸多美德。而与之相对的,谎言、滥情、放纵相关的艺术则是坏的艺术,应当被取缔。

这一观点在第十卷中有了更加清晰完整的论说。第十卷以关于模仿的概念界定开篇,指出模仿是与“自然相隔两层”之物。制造者遵照理念制作实物,而模仿者模仿的是物体的表象,不能模仿物体的理念。因此,模仿者遵照的是人的直接感觉,而非测量、计数、称重的理性的结果;前者可以被光影的魔术欺骗,而后者永远接近真实。在这些意义上,诗歌等艺术采用的模仿的方式,调动的是人的感性部分,而非理性部分,并且对感性的过度激发对保持理性与克制有害。在柏拉图看来,理性和礼法高于感性,因此一个理想的城邦应当驱逐诗人,因为诗歌对理性的有害的。

但是,在全部的关于诗歌和艺术的论说中,柏拉图从未否定诗歌和艺术的形式的感染力。他承认诗歌是“迷人的”“令人愉快的”,并且艺术教育可以与灵魂共鸣,使人印象深刻。因此,柏拉图最后做出的“驱逐诗人”的判断,仅仅是出于理性的因素与考量;但理性胜过感性,因此仅有理性的考虑也是足够有力的。

二、柏拉图之问

在《理想国》中,柏拉图作出“驱逐诗人”的论断之后,还有一些额外的补充说明。因为“驱逐诗人”的判断完全是出于理性的考量,所以如果诗歌和诗人能够在理性的层面上,“用散文“为诗歌辩护,或者说,从哲学的角度证明诗歌并非对理性有害而是有益,那么,城邦依然欢迎诗人的到来,因为此时的诗歌已经被证明为“令人愉快”且有用的。这体现了柏拉图在批评诗歌的同时,也在试图在同一立场上为诗歌作出辩护。

如何用哲学的方式说明诗歌并非对理性有害——柏拉图向后世提出这一问题,但没有作出回答。

而如果换一个视角,柏拉图关于诗歌和艺术的论断中,仍有值得商榷之处。柏拉图推崇理性和节制,在这一层面上,他将符合理性、适于节制的艺术称为好的艺术,而不对作品在感染力和表现力上作出质疑。但在生活经验中,对于文艺作品的评价,大多是出于后者而非前者。那么,这两种不同的评价标准之间有何关系?

在柏拉图的论说中,似乎这两种标准是完全正交,互不干扰的。对于迷人的、令人愉悦的艺术作品,其内容可以是理性的、与美德相关的、教人节制的,也可以是反过来使人放纵堕落的。而且不仅如此,正式因为艺术作品自身具有的吸引力,才有了严格从理性上区分与评价它们的需要,以防止坏的作品带来的负面影响。由此推论,这暗含着另一种说法:对于那些人们经验中认为较差的作品,也就是那些缺乏感染力的作品,并不需要在理性层面对其做出评价,因为它们缺乏撼动人的理性的能力和基础。

三、对问题的回应

柏拉图在《理想国》中提出对于诗歌的种种诘难时,基于的不是审美的视角,而是包含了一定的政治哲学的考量在内。这与《理想国》成书的背景有关。经历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,古希腊的民主政治遭到了很大的破坏。柏拉图在书中猛烈抨击僭主,尝试建立正义的“理想国”,是柏拉图作为政治家的身份在哲学上的体现。因此,在《理想国》中,柏拉图强调文艺的工具性,刻意忽略艺术的本体性,将艺术作为城邦政治的工具,主张用哲学代替艺术。

出于《理想国》的写作目的,柏拉图无法在书中对艺术进行去政治化的评论,但他仍旧试图为诗歌进行辩护。他肯定了艺术作品仍有通向“善”的可能。《理想国》全书的结尾,所写的厄尔的冥界之行的故事,可以看作是他自身所举的“好的艺术”的例证。

抛开政治与实用主义的影响,亚里士多德的《诗学》对柏拉图的观点提出了反对。亚里士多德认为,诗的真实比历史的真实更具有普遍性,而诗起源于人类爱好和谐的本能,因此对情绪有净化的作用。这否定了柏拉图对于诗的政治性、实用性的评论,转而开启了对于诗本身的研究,关注诗的技艺和艺术。

近代以来,海德格尔、施特劳斯、朱光潜等人都对柏拉图之问做出过回应。从当代美学的观点来看,艺术不再是单纯的形而上的命题,而是具有本体论的意义。海德格尔认为,艺术并非对器物的模仿,而是在“筹划”与“创造”。艺术可以在有用性的意义之外,表现出器物“可靠性”的存在,也就是说,艺术家创造的作品比使用中的实在的器物更加接近“大地”或是自然的理念。比如,人物画中对细节的把握和对解刨结构的体现,是只有画家才会专门注意并研究的,而对于一般人,这些细节往往隐藏在潜意识中而没有被注意到。

柏拉图关于艺术的种种批评,实际上开启了关于文艺作品的政治性和艺术性的冲突的思考。我们无法彻底否认文艺具有工具性和政治性的作用,但同时也不能完全用政治性的评价代替文艺自身的评价。艺术本身应当具有完整的、独立的价值,而这种价值在现实的、实用的框架的支撑下得以实现和升华。

参考文献

[1] [古希腊]柏拉图.理想国[M].刘国伟,译.北京:中华书局,2018。

[2]颜华. 论《理想国》对《荷马史诗》的批评[D].湖南大学,2018.

[3]王岳川.当代美学核心:艺术本体论[J].文学评论,1989(05):108-116.

[4]罗显克.存在的艺术和艺术的存在——“转向”时期海德格尔艺术思想探析[J].广西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,2006(03):98-103.

[5]朱光潜.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[M]. 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 1963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