献给我过去二十年人生中未曾拥有的青春。
一
七月。暑气四溢的下午。
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,向窗外滚动的风景张望。因为旁边座位的人还没有来,我便临时占用了靠窗的位置。
“啤酒饮料矿泉水——”
动车狭窄的空间里总是充斥着叫卖声。家乡是个偏僻的沿海小镇,不通高铁。于是每年两次的返乡都要在这种叫卖声里度过。尽管我从来不是他们的顾客,但我并不讨厌这种声音。有时候在学校里待多了,会看不到真实的生活。
我喜欢无声息地观察周遭的一切。若是在往常,我应该会悄悄地听周围人的谈话,了解一下在别人眼中的世界;但今天也许注定有什么不同的事情要发生吧。
“列车到站马家店——”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车厢前端传来。
窗外的田野很快被车站的墙壁挡住了。我直一直身子。也许马上就该把霸占的位置让出来了。
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有错。没过一会,一个拖着小行李箱的女性就走到了旁边。我快速打量了一下她,似乎年龄和我相仿,应该都是暑假回家的学生。
“你坐这里面吗?”我看她在行李架上安顿好东西,问道。
“嗯。”她轻轻点点头。
火车启动起来了。她向车窗外望着。不论坐过多少趟车,这大概是每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的人都必经的仪式吧。我坐在她旁边,随意翻着手机上的信息,也不时关注一下身边的人的动态。
没过多久,她把目光从窗外的风景里抽回来,从身边的小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,思索着偶尔写点什么。
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。虽然我明白偷看别人写的东西不是什么良好的兴趣,但还是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她写作的姿态上。我推测她大概写的是日记一类的东西。在这个时代还在用纸质的本子记日记的人不多见了。
火车经过铁轨的接缝,发出震荡与撞击声。可能是被震得打扰到了笔迹,她微微皱眉。
转过弯道,下午的阳光开始从窗外晒进来,在纸面上引起刺眼的反射。她伸手扯了一下窗帘,把笔记本覆盖到阴影中。
叫卖、交谈与吵闹依然充盈着车厢。对于我而言没什么,但对于身边这位专心的写作者来说,就是致命的噪声了。
终于,她断定这里不是适合写作的环境,叹了一口气,抬起头来,于是注意到了在悄悄观察的我。她的目光在我和她面前的笔记本上来回游离了几遍,然后开口问道:
“想看吗?”
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有些惊慌。这时我才去注意纸面上真正的内容。横格纸上一半空白,一半是错落有致的句子。看起来是现代诗。
“这是你写的诗?”
她点了点头,然后把本子推到我面前。
二
初见的那一天,生命对我而言并不遥远
晚霞、星夜,以及其他可以写进书的故事
如果失去语言,那就在夏天谈论雪花
寻寻觅觅,生活是一张没有问题的答卷
终有一日,会在无限的远方再相见吧
三
我们静静地坐着。夕阳在我们面前一点点滑落。
“话说,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看落日。”我说,“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,上高中之后就没有时间了。”
“小时候啊……你怀念过去吗?”
“有点吧。”我转过头,看着她,“你呢?”
“我?”她沉默了一会,明亮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,才开口说,“我一直在逃离我的过去。”
我有些错愕。“什么?”我的表情这样说,但嘴唇并没有动。
“我的高中生活,压抑得像一幢密不透风的房子。高中毕业以后,我一直在出走,想走出我的过去。”
“为什么会觉得压抑?当时你的成绩不好吗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她抬起头,凝视着夕阳消失的那个山头。她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并不是的。那时候我的成绩还很不错,一直是重点班的时候前几名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……”
“但是太无趣了。父母和老师规划了我未来的一切,那是一份事无巨细的剧本,涵盖了所有可能的成功与失败;我只是他们手下一只灵巧的木偶而已。”
我看着她,轻咬着嘴唇,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。
她接着说:“我本来喜欢化学,但是为了上名校,我听从他们的建议选了文科。自那以后我就一天天地想着高考完的逃离。”
“不能和家长谈谈吗?”
“没有用,也不想谈。我只擅长和同龄人打交道;比我小的人不能理解我的青春,长辈总是责备,只有和我一样大的人才能完全包容我的错误。”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。
“以你的实力,进名校应该很容易吧。但是……”
“人生就是这么无常。高考的时候我生病了。”
“什——”我不敢再说下去。
“我最终只考了530多分。”她把头埋到双腿之间,声音越来越小,“然后就随便上了一个大学,学了中文。”
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,夕阳的光芒已经彻底消失了。
四
五
郊外的夜空并不灿烂,却有一种让人宁静的魔力。我已经记不得,在遇到她之前,上一次安静地眺望星空是什么时候了。
“我很喜欢一句话,”她突然说,“如果失去语言,那就在夏天谈论雪花。”
“听起来挺有诗意的。是哪个诗人说的吗?”我问道。
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:“不是,是我说的。”
我转过头来,正对上她温柔而活泼的眼神。那一瞬间,除去她以外的一切,包括我自己,都仿佛在微微颤抖的夜风里凌乱起来。
我深吸一口气,平复下自己的心情。
“是吗?”我低声说,“那我也喜欢。”
六
七
长时间的奔跑几乎磨灭了我的意识,我竟不知道我是如何跑到铁路边的。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早就理解了她的生活方式,才会想到来这里找她;但是,为什么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明白她呢。
我在“铁路道口”的指示牌下面停下来,大口喘着气。面前的不远处,公路上横穿过着一道冰冷的青黑色的铁轨。
夜风微微地袭来。
我向四下里看去。就在公路一旁的不远处,如同油灯一般昏黄的灯光里,我看到铁轨上躺着一个人。
“顾向南!”我喊着她的名字冲过去。
我冲下公路,再爬上铁轨边的斜坡,跑到她身边。她躺着,两手托着头,双脚自然下垂。她抬头看着天空,目光有些失神。
“你来了啊。”她小声说。
“你在干什么!”我焦急地问,“太危险了,快起来!”我伸出手去拉她,她却没有起来的意思。
“看星星。”她说。我听见她的声音里依然带着一点哭腔。
“啊?”我愣住了。
“躺在铁轨上看星星,可不是人人都体会过的感觉。”
我收回手,站在她的身边,不知所措。我想帮她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,但是我连弯下腰伸出手也做不到。吹过铁路的风带着一丝烟尘的气息,有点呛鼻。
她突然开口:“起来吧。”
我点了点头,俯身扶她起来。她理了理头发,对我说:“到公路上去。”
路边的坡道不陡也不高,我先爬上去,再拉她上来。她站起来,对我说:“在铁轨上硌得有点疼。来,看看我背上脏了吗。”她伸手拍拍背后的尘土;她平淡的样子让人几乎不能相信她是想过卧轨自杀的人。
我帮她清理了一下背后的土,然后抬起头望着天空。如沥青般浓厚的夜空里,居然真的有一颗星星在闪烁。她也抬起头来,望着这唯一的星星。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,还有一颗伴星也在望着它,只是被它的光芒掩盖住了。
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汽笛声,紧接着是哐当哐当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。然后明亮的灯光照了过来——一辆火车从她刚才躺过的铁轨上经过。
火车过去的那一瞬间,她忽然扑到我的胸前开始哭泣。哭声很微弱,但每一声都透过我的胸腔,扎进我的心里。我抚抚她脑后的头发,轻轻地把她抱住。
也许,如果我再晚来一分钟,她就已经完成了自杀的念头了吧。
背后又吹来一阵带着寒意的晚风,但胸前她的温暖的眼泪融释了一切寒冷。
我忽然明白,死亡从来不是可以坦然讨论的话题。即使是口口声声说着生命没有意义的她,在面对真正的死亡时,也会败下阵来。生活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出诘难的问题,我们却一直在自顾自地写着自己的答卷。
深夜的风里,我和她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城市。她走在前面。我望着她。
八
火车远去了。
我站在栅栏外,看着车尾在视线的尽头消失成一个点。我突然庆幸我们没有认真地举办一场告别;仓促的离开才应该是我们最合理的结局。萍水相逢,当如浮萍散。
每当我回想起这段往事,我竟无法分明这究竟是真实经历的故事,或者仅是我疲劳记忆的一场骗局。
在那之后,我经历了无数个夏天,却始终没能再寻找到她的任何痕迹。与她相处的那些星夜常常入侵我的梦境。我也曾在毕业之后踏上惶惑的旅途去追逐她的足迹。她的容貌,她的声音,她的那一句“我一定会写出一本一鸣惊人的小说”,都随着那一节车厢缓缓地远去了。有时我觉得我自己仿佛也在那一节车厢上;我的所有不成熟的梦想,都被她借走,带去了远方,再也没有归还。